柴犬窩

　※ 收錄於CH14百合ONLY所販售的新刊《夏の星天に、言葉とメロディーを》中的其中一篇短篇，國中時期概念，若對刊物有興趣的話歡迎參考以下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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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疲倦奮力齊放的蟬鳴，一片蔚藍清澈的青天，高掛於頭頂的燦爛艷陽。

　　今天也和昨天一樣，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即使如此，周圍的一切感覺仍像套上了某種濾鏡般模糊不清。

　　滑過額間的汗珠、灑落頭頂的熱度、球鞋踩在柏油路上的沙沙聲……一切都再真實不過，但陽炎烈日之下，搖曳的景致看起來卻顯得格外朦朧，好似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讓人逐漸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交界。

　　星乃一歌微微抬頭，瞇起眼盯著那於藍天中張牙舞爪的太陽，好像若有所思，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思考，緩緩吐出喃喃自語。

　　好耀眼啊。

　　※

　　好耀眼啊。

　　天馬咲希不禁如此想著。

　　明明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從病床上透過窗戶望去卻只是讓人感到更加疲倦，畢竟終究都是與我毫不相干的日子。

　　最終只能緩緩閉上了眼。

　　好像這樣，就能不被那份光芒所曬傷。

　　也因此她錯過了一旁床頭櫃上手機所發出的微弱震動。

　　※

　　望著車窗外迅速變換的景色，一歌手撐著臉頰思考著，好像一名出征的士兵正在盤算推演，絕不允許自己出任何一點差錯，耳機裡傳來初音ミク的歌曲，富有節奏的鼓點、明快有力的吉他和弦、柔和又爽朗的鍵盤合聲，輕快乾淨的音色非常符合眼前明媚的藍天白雲。夏天果然到了啊，如此漫不經心地想著，好像這與自己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聯，畢竟比起夏天，她的心思都放在接下來的「作戰計畫」上。

　　今天要送什麼花好呢？今天要跟咲希聊些什麼呢？

　　就連今天出門前，她也是花了一堆時間才好不容易做足了心裡準備。

　　今天的我也有好好笑著吧？

　　伸出手戳了戳有些僵硬的臉頰，給我笑起來啊，可不能讓咲希擔心啊。面對鏡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拍拍雙頰，總算有了一點點的勇氣允許自己轉身踏出家門前往醫院。

　　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對於懦弱又無力的星乃一歌而言，這的確是一場至關緊要的戰爭，若是稍有不慎，轉瞬間就有可能兵敗如山倒，她彷彿救命浮木般死命抓著的脆弱絲線將會被壓垮切斷，日常中那搖搖欲墜的平衡也會就此分崩離析，再也無法恢復。

　　口袋傳來的震動打斷了差點就要一發不可收拾的負面妄想，看著青梅傳來的訊息她忍不住勾起嘴角，打字回覆到一半時想起不久前拍下的照片，一歌決定將其順帶附上，收起手機繼續聽著最喜歡的ミク的音樂，原本沉重的心這才總算感到輕鬆了些許。

　　果然還是想快點見到咲希呢。

　　※

　　「天馬さん早上的檢查辛苦了，雖然要過幾天結果才會出來，但一定會比之前還要進步的。」

　　「我知道了，非常感謝您。」

　　前幾次出來的報告結果都不太樂觀……

　　這種事，她多少還是能察覺到的。

　　隨著年紀增長，天馬咲希才逐漸意識到，大人們都是不敢說出真話的膽小鬼，美其名為不想讓自己受到傷害，卻殊不知拆開層層包裹的話語偽裝時不經意觸碰到的真相，才是最深深刺進心底的利針。

　　只是因為這副打從出生便老是不聽話的孱弱身軀，就得搬到離家遙遠的醫院，不僅給身邊的人添盡麻煩，還不得不和家人與重要的青梅竹馬們分開……
　　真是太沒道理了。

　　十六歲少女的腦海角落裡，總會時不時浮現這樣的聲音。

　　不講理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這個世界的現實就是如此蠻橫又毫無道理。

　　但是，今天有點不一樣。

　　與醫院無機質的慘白不同，與夜晚深不見底的漆黑也不同，今天，能夠看見那閃爍藍色光芒的明亮星星。

　　下午いっちゃん就會過來了，好期待呀——

　　嗯？

　　明明應該是很想見到いっちゃん的，卻又不希望這副憔悴的模樣被對方看到，但最討厭的，還是一瞬間冒出這些念頭的自己，都快要搞不懂這些到底是真實有過的情感，還是在炫目夏日下產生的幻覺而已。

　　眼角餘光恰好瞥見窗外的一抹飛機雲，在整片蒼藍畫布中拉出一道細細長長的雪白軌跡並持續朝彼端邁進，頭也不回。

　　いっちゃん也會像那樣變得越來越遠嗎？

　　還有しほちゃん跟ほなちゃん也是，大家都在逐漸往前邁進，只有我一個人還被留在這裡，離大家越來越遠．最後再也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中……

　　恐懼突如其來襲上心頭，伸手抱住自己忍不住微微顫抖的身體，負面思考總是在不經意間趁虛而入，但手機螢幕上跳出的通知很快便將那份不安一掃而空。

　　咲希，今天狀況如何？
　　在要去搭新幹線的路上碰巧發現了形狀很有趣的雲，就想著要發給你看，大概再過一小時就會到了，很期待今天的見面呢。

　　看吧。

　　果然，いっちゃん還是我知道的那個いっちゃん。

　　腦海裡浮現那有如夜空的豔麗長髮，那總是輕聲呼喚自己的柔和嗓音，那笑得溫婉和煦的――

　　為什麼，會突然想不起いっちゃん的臉呢……

　　單人病房的單人床，對於試圖壓抑啜泣聲的少女而言，仍然有些過於寬敞。

　　※

　　來到了病房前，一歌又忍不住深呼吸了一次才緩緩伸手敲門，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說了聲請進，輕輕推開門，冷氣的清涼便撲面而來，還有那永遠都有如太陽般燦爛的笑容。

　　「いっちゃん歡迎、等怎麼全身是汗？！趕快擦一擦吧！」
　　「哈哈，誰叫外面太陽真的太大了，就算只是從車站走來就已經流了一堆汗呢。」

　　黑髮少女一邊苦笑著一邊掏出手帕擦拭，途中好像想起什麼重要的事瞬間定格在原地，下一秒趕緊拿起包包一陣翻找著。

　　「來的路上怕他被太陽曬到所以收在背包裡了……幸好沒有壓到。」
　　「哇！是向日葵！いっちゃん謝謝你！」
　　「畢竟說到夏天就是向日葵呢，而且我覺得向日葵也是最能代表咲希的花。」
　　「是、是嗎？總覺得有點害羞呀……」

　　「向日葵不是總是面朝著太陽嗎？咲希也一直都帶著笑容，每次看了我也都會連帶變得很有精神，而且向日葵的花語是『只注視著你』、『憧憬』……啊、」

　　一談起有關花的話題便忍不住滔滔不絕，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話好像有些太過曖昧了，眼前的青梅臉上似乎也染上一抹不正常的紅暈，搪塞的藉口哽在喉頭，她張著嘴支支吾吾無法吐出完整的詞語，明明身處於冷氣房中，卻好像尚未擺脫方才使自己揮汗如雨的烈熱。

　　「い、いっちゃん不要一直站著快坐下吧！之前不是說去了ミクちゃん的演唱會？多跟人家說說那時候的事吧！」

　　最後還是咲希打破了這微妙的沉默，哪怕是生硬的轉移話題對此刻的兩人來說也是有如久旱逢甘霖般求之不得，她們開始天南地北聊著，聊之前去ミク的音樂祭時聽到了哪些喜歡的歌，聊躲在家裡吹冷氣的那些午後都看了哪些有趣的漫畫，聊上週回外婆家避暑時發生了哪些趣事，問及暑假作業時一歌一瞬間很明顯全身僵住了，像個做壞事被抓到的孩子，被病床上的人半揶揄半認真地叮囑不要又拖到最後一天，帶著些許鬧彆扭的語氣敷衍回應，視線像是逃避般移向窗外那片耀眼的湛藍。

　　「今年的夏天真的好熱啊。」
　　「いっちゃん要注意可別中暑了喔！」
　　「是是，不過室內真的很涼快呢。」

　　「是吧？畢竟可是有冷氣的力量呢！」
　　「為什麼是咲希在得意呢？」

　　聊著稀鬆平常的話語，好像一切都與往常沒什麼兩樣，但那身穿病房睡衣的單薄身軀，以及由病床欄杆所圍起的界線，都再再提醒著自己和咲希之間那不可逾越的距離。

　　幾聲輕笑後短暫的沉默降臨，病房內只剩下冷氣運作的微弱聲響，遠處的天空是如此湛藍，幾朵白雲點綴其中，必須瞇起眼才能勉強凝視的烈陽彷彿不知疲憊為何物，持續以那猛烈的炙熱籠罩大地，吹送出來的冷風卻涼爽的有如另一個世界，好像外面的一切都與這裡毫無關連似的。

　　咲希也是像這樣凝望著窗外的景色度過每一天的嗎？

　　「突然好想吃冰啊。」
　　「明明已經在有冷氣的室內了？」
　　「吹冷氣吃冰才是真正的享受！而且總覺得……」
　
　　還是要吃冰才會真的有夏天的感覺呢。

　　又來了。

　　每次只要看到咲希的這種笑容就會這樣。

　　胸口間這股異樣的騷動感。

　　好像被緊揪著有點難受，同時卻又有點雀躍的興奮感，一歌下意識握住了拳頭，察覺之時已經脫口而出――

　　「那我去買吧？」
　　「咦？」

　　回過神來才發現來不及了，但她竟意外地不想放棄這個念頭，嘴裡連珠炮似地繼續自言自語。

　　「當然，是在咲希的身體狀況允許的前提下！而且剛好我自己也想吃，不過在病房的話是不是不太好？還是我們溜到屋頂上去偷偷吃冰？就像小時候的冒險那樣？總之我先去買冰，等等頂樓見！」

　　一股腦全部說完後她像個彈藥用盡的士兵狼狽地倉皇而逃，因而沒能注意到病床上的少女朝著那因為匆忙而來不及完全關好的房門揚起一抹無奈又充滿憐愛的微笑。

　　いっちゃん真是的。

　　※

　　出了病房一歌便拔腿狂奔，她在醫院長廊咚咚咚地跑著，一直到轉角處即將撞見迎面而來的護理師才趕緊煞住改為快步行走，心臟仍在紊亂跳動，但她很清楚不是因為剛才一陣全力衝刺的關係。

　　回想起那微微垂下的眉頭、那勉強揚起的嘴角、那透著一絲寂寥的眼神……有如呼吸困難般的微疼又開始壓迫著胸腔。

　　沒能為咲希所做的事已經太多，強顏歡笑的表情她也已經看過太多。

　　既無法像以前那樣跟志步說上話，也無法成為在穗波需要時成為對方的助力，除了每隔幾個月來探望咲希之外，星乃一歌什麼都做不到。

　　哪怕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任性。

　　如果能為咲希實現願望，如果能讓咲希露出笑容的話――

　　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到的。

　　這麼想著的黑髮少女稍稍加快了前往院內販賣店的腳步。

　　※

　　「乾杯！」

　　「還很冰咲希要注意吃慢點喔。」
　　「欸――但如果吃太慢的話冰不就要融化了！」
　　「但要是吃到牙齒疼也不好不是嗎？」

　　拆開包裝，才買來沒多久的蘇打冰棒仍飄著縷縷霧氣，一歌將其拆成兩半然後分了其中一根給咲希，喀嚓一聲咬下，冰冰涼涼的甜味便自齒間擴散開來，突如其來的冰鎮快感猶如電流竄過全身，頭頂上方的烈日炎熱與口中的清爽，好像很不搭調的同時卻又絕配無比，是無論嘗過多少次也不會膩的夏日滋味。

　　「呼！果然很涼爽呢！」
　　「就算頂著大太陽？啊、咲希妳再往裡面靠一點，不要曬到太多太陽。」
　　「真是的，いっちゃん老是擔心過頭啦，而且這樣いっちゃん不就幾乎沒有遮蔭了嗎？」
　　「我沒關係的，咲希才是，萬一中暑可就不好了。」

　　醫院的頂樓除了進出入口的地方之外理所當然沒有其他遮蔽，為了能讓咲希躲在屋簷下一歌幾乎整個人都快要站到外頭去了，但前者自然不會允許這種自我犧牲的行為，就在雙方還在為了誰該站在屋簷下更多而誰也不讓誰的時候，突然吹拂而過的一陣清風瞬間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涼風帶起如夜空般深沉的墨黑，以及淡粉點綴的燦金，迥異雙色於空中飄盪飛舞，四目相交，方才的爭執頓時顯得無聊透頂，兩人相視而笑，最後還是相親相愛地肩並肩靠在一起，各自佔據了一半的陰影，咬下手中僅剩的一口蘇打冰，這份透涼，是只有在炎炎夏日才能夠享受到的。

　　「好涼呢。」
　　「好涼呢。」

　　默契的異口同聲，抬首望去，所見之處皆是彷彿經過洗滌的透澈青空，明明刺眼到必須瞇起眼才能勉強與那明亮的蔚藍對視，卻又擁有讓人想就這麼一直凝望下去的神奇吸引力，那是一種透明的藍，好像可以無盡地延伸下去直到永遠，好像可以過濾時光的種種沉澱，回到最初的那個夏天。

　　眼眶卻沒來由地湧上一股熱度，她趕緊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份衝動，以免不小心溢出的鹹味混濁了眼前的透藍，同時於內心進行著無謂的自我說服。

　　「差不多該回去了，要是待太久被發現可就不好了。」

　　肯定只是因為盯著刺眼的烈日太久的關係。

　　※

　　「總覺得，有種在秘密基地的感覺呢。」
　　「畢竟這種大熱天，頂樓也不會有其他人來吧。」
　　「欸嘿嘿，好像有點回到小時候呢。」
　　「嗯？」

　　「就是小學的某個暑假，いっちゃん不是拉著人家說要在公園裡探險，後來在角落找到了一座尚未拆除的小屋……」

　　伴隨咲希的描述，一歌的記憶也緩緩飄回童年階段，那時的自己似乎還是個行動優先於思考的小旋風，她隱約想起自己一手牽著咲希，另一手撥開超過她們頭頂的高草，盯著張牙舞爪的烈日，趾高氣揚地宣稱一定要找到屬於兩人的祕密基地。

　　「這麼說來，好像確實有這一回事，後來因為玩得太忘我，等回到家都過了晚餐時間還挨罵了。」
　　「雖然是迷了路才誤打誤撞發現的，但還是好開心呀。」

　　在那一瞬間，好像有那麼一點點，與記憶中過去的咲希重疊了。

　　啊啊……
　　要是這一刻能再維持久一點的話就好了。

　　口袋傳來一股震動，提醒著會面的時間就快要接近尾聲了，看了看無機質螢幕顯示出來的日期，又抬頭看了看面前笑著的青梅，以及背後晴空萬里的純藍天空。

　　哪怕是這樣的小小希望也埋沒於誰都無法抵擋的時間洪流中，隨著指針每一次無情地前進一步，她和咲希所能共享的、那為數不多的夏日時光也一點一滴在被削減，曾幾何時，記憶中那張再鮮明不過的、純真無邪的燦爛笑容，竟於不知不覺間變得越來越難以回想起來。

　　今年夏天她和咲希見了一兩次面，也就一兩次，到了明年的夏天，她能和咲希見面幾次呢？甚至還能夠再見面嗎？

　　如果就這樣下去，會不會不只是跟志步、穗波，就連和咲希之間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會不會有一天，既無法創造新的回憶，也什麼都再也想不起來？

　　如果那樣，今天發生的一切，會不會變得好像從來沒發生過，只是一場幻覺？而到了那時候，星乃一歌又還會是星乃一歌嗎？
　　
　　「時間，快要到了呢。」
　　「嗯。」
　　「いっちゃん，這個夏天開心嗎？」

　　其實，我還不想離開。
　　其實，我好希望妳知道，沒有妳的夏天，根本就無聊透頂。
　　其實，我好想跟妳度過這個夏天。

　　千思萬緒宛如蟬鳴齊放在腦內喧囂著，但最後，星乃一歌什麼也沒有說。

　　「嘛，去了最喜歡的ミク的音樂祭，最重要的是，像這樣見到咲希了，我很開心喔。」

　　她只是對著病床上的青梅揮了揮手，暗自祈禱自己那拙劣的笑容不會讓對方起疑。
　　
　　「我之後會再找時間來的，咲希要保重喔。」

　　さようなら。

　　還想再多保存一點，有妳的夏時紀錄啊。

　　這種話，懦弱的英雄還無法說出口。

　　※

　　「一號月台，開往東京的新幹線即將發車，重複，一號月台，開往東京的新幹線即將發車。」

　　伴隨車門關上，以及在視野中越來越小的醫院，一歌總覺得早些時候瞧見的藍天白雲，還有青梅燦金的身影都在逐漸模糊遠去，她的世界又要回歸於一片灰白。

　　明明暑假還有一半，夏天卻好像已經迎來尾聲了。

　　如果……將今天的種種全都化為文字的話呢？

　　這樣是不是就能留下這短暫的、有妳的夏日？

　　靈光一閃的念頭化為小小的種子，於內心逐漸深根發芽。

　　為了不要在記憶的角落淡去遺忘，為了還能與過去有所連結，為了或許有朝一日，能夠延伸至四人在一起的那個未來――

　　寫下來吧。

　　八月十五日

　　今天是個大晴天，也是要去探望咲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