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犬窩

原子筆在筆記本上點了點，深藍墨水自紙上渲染而開，握著筆的少女另一手撐著下巴眉頭深鎖，寫下幾筆又將其快速劃掉，空白頁面上除了胡亂畫出的扭曲線條外，散落著同樣被畫線刪去的各種字句。

星乃一歌正在自家臥室思索新歌詞的創作，先前Leo/need第一首原創曲首次登台亮相後的熱度還沒散去，自覺似乎稍稍捉住作詞感覺的主唱兼吉他手希望能打鐵趁熱趕緊將這份心情化為詩詞，無奈一旦開始構思，明明腦中想說的有千言萬語，卻怎樣也不知該從何下筆，寫得太詳細怕顯得冗長累贅，寫得太簡潔又怕顯得膚淺隨便。嘆了口氣摘下耳機，猶豫是否該從事其他活動好轉換心情，才發現外頭於不知不覺間下起綿綿細雨，向外望去是一片迷濛灰暗，使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沮喪。

不如去セカイ好了，在那裡或許會浮現不一樣的想法，說不定也能再找ミク商量商量。

抱著僅剩的一絲期待，少女拿出手機，按下代表傳送門的播放鍵。

「ミク？ルカさん？誰都不在嗎，還真是少見……」

抵達了再熟悉不過的教室，但傾耳聆聽了了好一會都沒有捕捉到一點聲響，明明平常總會有誰在某間教室練習樂器，有些困惑的一歌穿梭於走廊與樓梯間，直到走遍好幾間教室都不見任何人影只好接受這個事實。

「不知道ミク去哪了……但也不能一直想著要依靠他人……！」

拍了拍雙頰好自我鼓舞，攤開筆記本嶄新的一頁，一歌戴起耳機開始繼續奮鬥。

●

「怎麼突然就下起雨了……」

瞧見窗外濛濛霧雨的瞬間，天馬咲希不禁感覺指尖多了一份重量，十指有些無力地壓上鍵盤，發出有些刺耳的不協和音。

假日午後難得沒有打工也沒有其他行程，咲希很自然地來到電子琴前，十指於鍵盤上開始飛舞，自從那天Leo/need的四人下定決心要朝職業樂團的目標邁進後，她便養成了有空就練琴的習慣，當初甚至連身為鋼琴老師的母親都嚇了一跳，還打趣地說著「從來沒看過咲希這麼熱衷於練習的模樣」。雖然碰上困難不順的部分難免讓人洩氣，但隨著練習逐漸熟能生巧的成就感、被志步稱讚有所進步的喜悅，以及和大家合奏時的一體感，全都是讓她能對鋼琴樂在其中的理由。練習告一個段落，打算稍作歇息的少女伸了個懶腰望向窗外，外頭卻不巧正下著濛濛細雨，對小時候的咲希來說，雨天剝奪了外向好動的她出門玩耍的機會，對住院時期的咲希來說，雨天剝奪了她在醫院唯一能從事的活動——夜晚觀星，只要見著霧濛濛的天色與點點雨珠，總會被強制勾起孤身一人時的寂寞回憶。

「啊、去セカイ好了，那裡總是有漂亮的星空，這樣也能提升練習的動力！」

「啊咧？今天的天空怎麼感覺好像有點灰暗？」一抵達熟悉的教室，咲希卻察覺到一股不太尋常的違和感，據ミク所言，セカイ是由她們四人的意識所構成，因此教室除了布滿代表了各自回憶的物品，天氣似乎也會隨著持有者的心情有所變化，難不成是自己因為雨天想起了過往的孤獨片段，窗外的天空才會也看來顯得有些灰暗？金髮少女趕緊甩了甩頭試圖驅逐那些負面想法，決定重振精神專注於練習上。

●

「咲希？」

「いっちゃん！いっちゃん也來セカイ練習嗎？不過剛才好像沒聽到吉他的聲音，還是是我太專心了？」

即使來到セカイ，練習卻還是不如想像中順利，先前就碰上瓶頸的旋律依舊無法有所突破，就在這時候見著一歌那張總是掛著溫和微笑端正面容，咲希原本焦燥的心情也緩和了不少，可面對自己的詢問，一歌卻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但咲希還沒能進一步探詢出真正的原因，就先被另一名來者給打斷了。

「一歌、咲希，今天只有你們兩個嗎？」

「ミクちゃん！」

「ミク，剛才找了好幾間教室都沒看到你，還有其他人也是。」

「ルカ他們剛好有別的事，而我則是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有趣的東西？」

兩人短時間內第二次的異口同聲似乎逗樂了眼前虛擬歌姬，在一個點點頭示意的轉身後，一歌與咲希互看一眼便趕緊跟上，她們穿過平時經常拿來練習的教室，還有カイト等人偶爾會欣賞一歌他們帶來的電影的放映室，上了樓梯、轉了個彎，最後來到位於角落的一間教室面前，推開門驚見裏頭竟是一片純白，但定睛仔細一瞧，中央有兩個微微發光的小點，正分別閃爍著微弱的深藍與金色光芒。

「ミクちゃん，這個是……？」

「這個，該不會是……？」

「要不要試著進行一趟時光旅行？」

ミク沒有正面回答兩人的提問，她們只好在那點頭示意與鼓勵的眼神之下，緩緩朝光源靠近並顫顫伸出手，觸碰到光源的瞬間球體迸發出強烈光芒，耀眼到咲希忍不住閉上了眼，然而明明閉著眼睛，身體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有些害怕地捉住身旁一歌的手臂，默默祈禱這陌生可怕的感覺能趕快結束。

「這裡是……いっちゃん的房間？！」

旋轉搖晃的感覺好不容易散去，強烈的光芒似乎也逐漸消退，金髮少女戰戰兢兢睜開雙眼，才發現方才勾著手的青梅竹馬竟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突然升起的不安卻又在環顧周圍熟悉的布置擺設時逐漸消散，而當那抹烏黑身影映入眼簾時她下意識想呼喚對方，卻被搶先了一步。

「給咲希，最近過得還好嗎？嗯……對住院的人捎來這種問候是不是不太好……最近身體還好嗎？等等，咲希每天在醫院會不會已經不想再被詢問身體的狀況……」

雖然眼前的人確實是一歌不會錯，但若稍稍悉心觀察，會發那張側臉與咲希現在所熟識的一歌相較之下顯得略為稚氣，她才意識到自己還真的穿梭時空回到過去了，只見過去的一歌一會將筆頂在下巴苦思，一會振筆疾書寫了幾個字又不滿意地擦去，望著那眉頭深鎖、嘟嚷煩惱的身影，一份憐愛自心底油然升起，她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某次一歌前來醫院探望時，自己表示希望能透過書信傳遞獲得在手機上傳訊息所無法獲得的另一種溫度，並且還順帶也寫給了另外兩位兒時玩伴——日野森志步與望月穗波，而至於一歌寄給自己的回信，只要閉上眼稍微回想，那娟秀清麗的字跡便紛紛浮現於腦海——

「每次放學回家路上經過時，都會想起小時候一起看見的流星雨，想著要是能再一起看流星雨就好了，不，也不一定要是流星雨，只要能跟咲希一起看星星，應該說，只要能跟咲希一起，我就很開心了。對了，咲希上次有提過想去東京晴空塔，等咲希康復之後，我們再一起去看吧。我相信咲希一定會元氣滿滿地回來的，那時候再一起去達成各式各樣的願望吧。」

自窗外深沉的天色，以及周遭靜悄悄的程度判斷，現在想必已是半夜時分，雖然不清楚這個時間點的隔天是否為平日，但一歌為了回信的內容竟然如此苦惱到深夜，光是這樣的事實就讓咲希心頭一暖，也讓她再次體認到自己在對方心中是被如此真而重之地對待。

「上個周末才去探望過咲希啊，這樣至少要等到兩個月後吧，啊、如果下個月忍住先不買ミク的專輯的話好像可以提前一週去見咲希，這樣的話下次要帶什麼花才好呢……不過得先寫好回信才行，這樣這段期間咲希也不會覺得那麼寂寞……吧？」

兒時同伴輕如一縷微風的自言自語卻使聽者心頭一緊，她知道，一歌一直因為過去住院時沒能給自己更多的陪伴而充滿愧疚，更準確一點來說，是對國中時期以自己生病住院為首，沒能對四人之間的漸行漸遠做出任何的阻止或補救這點一直耿耿於懷，但明明這並非一歌的責任，而且正由於對方是如此看重四人之間的情誼，才會對那些已無法彌補的過去感到格外懊悔，思及此胸口不禁感到一陣揪緊，她好希望一歌不要再感到如此自責，也希望一歌能了解到，她對自己、對Leo/need的大家來說有多重要，正是因為那天一歌回應了自己想要組樂團的願望，正式因為那天一歌拉著穗波到セカイ的教室頂樓確認了後者真正的心意，正是因為那天一歌握住了志步的手表達想要四人一起的決心，因為有一歌的各種行動與回應，差點就要斷線的四人才能像現在這樣再次於相同的路上齊步邁進。

嗯？いっちゃん，睡著了……？

自回憶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原本在書桌前奮鬥的人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深怕吵醒對方，咲希躡手躡腳靠近，輕輕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再輕輕地披上那規律起伏的後背，自有記憶以來總是牽著自己的手走在前方，發現自己遇上困難時會奮不顧身衝上前，那樣堅毅寬厚的背影，此刻看來卻顯得有些柔弱嬌小，咲希明白一歌總是以自己為第一優先，溫柔體貼的青梅一直都替自己著想著，就算是再任性的要求也會盡力陪自己一起實現，但她從未想過，或者說她從來不知道，一歌的溫柔遠遠超乎自己所能認知的，對方的愛彷彿一望無際的一片汪洋於眼前展開，而身處深海中心的咲希在深刻感受到投注於身上的心意時險些要喘不過氣來，但不可思議地卻一點也不覺痛苦，反而像是想更切身牢記這一切般緊緊抱住了自己。

いっちゃん果然是我的英雄呢。

伸手將一側髮絲勾至耳後，少女湊近一歌因瀏海滑落而露出的部分額頭，於其上留下一點輕吻。

謝謝妳，いっちゃん。

●

「這裡是……醫院？咲、」

自炫目光芒中回過神並站穩身子，一歌首先瞧見的是被一片純白包圍的病床以及那熟悉的金色身影，在差點下意識驚叫出聲前趕緊摀住嘴，情急之下閃身躲入一旁的空病床，探出半顆腦袋窺探，幸虧對方的視線並不在這邊，而是反方向的另一側，咲希正抬頭仰望被薄紗窗簾半遮掩的窗外，只可惜濃厚雲層遮住了夜空無法瞧見任何星點，只見病床上的女孩無奈嘆了口氣，轉而伸手撫過插在床頭櫃上花瓶中的一朵向日葵，柔和的表情洋溢著憐愛，見著這朵花，一歌能粗略推算出這大概是國中二年級的夏末時節，她去探望時所帶給對方的，大大地燦爛綻放、永遠面朝向陽之處的金黃花朵，果然向日葵還是最適合活活潑開朗、總是一直笑著的咲希。

「いっちゃん這次帶來的是向日葵呢，雖然いっちゃん說什麼我就跟向日葵一樣，總是帶給大家笑容，但對我來說，いっちゃん才是那個如同向日葵般的存在呢。」

「明明光是來回就要四小時的車程跟交通費就已經負擔很重，いっちゃん卻還是堅持要定期過來，不過，能見到いっちゃん真的很開心……！」

似乎是想起探望時候的事，在現在的一歌看來顯得有些稚嫩的面容笑得瞇起雙眼，雙手交疊置於胸前微微蜷起身，好似在細細品味兩人白天的互動與對話，望著這樣的青梅，躲在簾幕後的黑髮身影也不禁揚起一抹微笑，可下個瞬間心中甫湧起的暖意卻在聽聞被吐出的柔弱話語時彷彿遭到一陣冷風吹襲立刻消散而去。

「但是，いっちゃん不在的時候，果然還是好寂寞啊……」

垂落而下的金髮使一歌沒辦法看清楚咲希的表情，但她沒有漏看咲希因為緊緊捉住手臂而翻起皺褶的衣袖，以及那正蜷縮起來微微顫抖的後背，本就纖細的身軀此時看起來更加脆弱，好似接下來某個瞬間就會毫無預警無聲消失，下意識探出身並伸出了手想靠近，才猛然察覺，身處回憶碎片中的自己是無法做出任何改變的，當下宛如回到了國中時期，在每一次不得不迎來探望時間結束的離別時分，她永遠都只能站在病房門口，側身望著咲希朝自己微笑揮手的身影，留在對方身邊的渴望最終只能被自己咬牙忍痛的轉身給扼殺，取而代之的是用力握緊卻什麼也捉不住的雙拳。

「要是能快點再和いっちゃん見面就好了。」

伴隨宛如風中殘燭般微弱的一句，少女側過身躺回病床，過沒久只見那背影開始規律起伏，看來是陷入夢鄉了。

默默望著這幕的一歌只覺內心彷彿被揪緊般一陣苦悶，她知道的，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的，雖然探望時咲希總是掛著燦爛笑容，充滿活力地呼喊自己的名字，但每當不得不道別的時刻來臨，那微微蹙起的細眉、稍稍張開的唇瓣，以及直直注視自己的濕潤眼眸，全都在無聲訴說著難以安放的寂寞，為了不想讓大家擔心而看似上揚的嘴角乘載了多少孤寂的夜晚與痛苦難熬的回憶，是她一輩子都無法得知也無從體會的。

一歌以為她全都明白，但卻從未想過，當現在這樣真正親眼目睹咲希所背負的過往傷痕的衝擊會是如此強烈，儘管此刻身處於セカイ的記憶風景中，要做出改變過去的行為是不可能的，但近乎本能地，她還是想為咲希做點什麼，而非只是佇立原地，因為自己的弱小而沒能做到的事、沒能說出口的話所造成的後悔與傷痛太多，她已不想再擁有，也不願再讓咲希承受，絞盡腦汁之下掏出身上僅有的紙筆，折成一枚紙星星後置於病床旁的床頭櫃上，就在向日葵的身邊，然後於熟睡中的少女額上落下輕吻。

無論發生什麼事，咲希一直都是我的向日葵喔。

為我帶來活力、帶來笑容、帶來指引的，閃閃發亮的存在。

謝謝妳，咲希。

小小的紙星星背面，是一歌以娟秀字跡寫下的短短祝福與期許——

明日も元気でね。

●

不知是否碰巧來到時間期限的盡頭，待再次睜開雙眼，又回到了早些時刻的純白教室，而身旁是「現在」的咲希與微笑望著她們的雙馬尾歌姬，一歌眨了眨眼，雖然並非第一次接觸所謂回憶的碎片，但方才栩栩如生的一切仍讓她感到如夢似幻的不真實，而一旁的青梅倒是雙眼閃閃發光，似乎仍為這趟穿越興奮不已。

「ミクちゃん！剛才那個到底是？我們真的進行了時空旅行嗎？」

「那是由妳們的意念所形成、但還能沒化為セカイ或是以實際形體出現在セカイ的記憶碎片。」

「這麼說的話，我是跑到了いっちゃん的回憶裡？」

「那我就是跑去咲希那邊，兩個人剛好互換了呢。」

「吶吶！いっちゃん都看到了什麼？」

「嗯……秘密。」

「欸——いっちゃん好小氣！那我也不要說出我看到了什麼！」

就算咲希嘟起嘴拉著自己手臂左搖右晃的模樣很是可愛，想起回憶中的所見，似乎有什麼梗在喉頭讓她無法開口，畢竟不管是坦承見到了那樣一面的咲希，還是得知對方窺探到了某個時候的自己，總讓人覺得格外害羞，而且或許，一歌只是單純認為，因為今天的小插曲而得以瞧見兒時玩伴的另一面，就這樣收藏於心底即可。

「對了，セカイ好像冒出了什麼新東西，雖然不能靠得太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本還氣鼓鼓的人聽聞立即跳起來舉雙手贊成，一歌見此也寵溺地笑著表示同意，三人來到了頂樓，ミク領著兩人踏上一座放大的紙飛機，確認大家都坐穩後才啟程，迎面吹拂而來的清風很是舒心，セカイ的青空也是一如往常的純淨並讓人感到放鬆，稍早時候的些許陰霾早已一掃而空，而就在一歌忍不住沉浸於這片美麗的天空時，ミク伸出手指著某個方向，順著其放眼望去，只見不遠處出現了聳入於大片群青的東京晴空塔，尖端反射著豔陽的光芒形成一枚光點，彷彿一座燈塔以指引者之姿展現令人安心的絕對存在感。一歌因為身旁傳來的驚呼而不自覺朝對方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咲希燦爛綻放的笑容，那大大咧開的嘴角與笑瞇起的眼梢洋溢著喜悅的光彩，彷彿受到那抹色彩的渲染，一歌也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

「哇！是晴空塔，好厲害！いっちゃん妳看到了、いっちゃん妳怎麼哭了？！」

直到對上那雙盈滿擔憂的寶石紅，還有觸碰到自己臉頰的手的溫度，一歌才意識到淚水竟於不知不覺間滿溢出並滑落雙頰，逐漸模糊的視野中還是能瞧見咲希手足無措的慌張模樣，讓他不禁輕笑出聲，牽起對方相較常人體溫較高的手，相握的掌間傳來源源不絕的暖意，胸口的鼓動似乎稍稍加快了，眼角也不禁再次湧出濕潤的晶瑩。

「大概是因為，覺得現在很幸福吧。」

「真是的，いっちゃん又在說奇怪的話。」

「咲希明明也哭了，還敢說我。」

「欸真的假的？！都是被いっちゃん傳染了啦！」

伸出沒有相握的那隻手，替彼此抹去於眼角滿溢而出的晶瑩淚珠，對上那宛如寶石般透亮的紅潤雙瞳，裏頭映照出的是自己淚眼汪汪的輪廓，看來對方似乎也是和自己同樣的心情，兩人不約而同輕笑出聲，靠上彼此額間共享著同一份溫暖。

那天是星乃一歌第一次知曉，幸福的淚水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