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犬窩

＊軍巫女概念

「ちゃん……楓ちゃん！」

一切都是下意識的反射動作，待回過神來，樋口對上了那在極近距離下直直望向自己的湛藍雙眸，而這才發現她正整個人壓在黑髮少女的身上，手上是已經出鞘的佩刀且直逼對方脖頸，鋒利刀身在月光照耀下折射一道略顯刺眼的光芒，映照出一對毫無情感的紫。

框啷！

「楓ちゃん……沒事吧？」

「不要過來！」

配刀被甩開扔至一旁，銀髮少女宛如撞上某種結界後遭到反彈般往後大力一躍，高挑的人掙扎著爬至牆角蜷縮起來，瞧見那朝自己伸出的手，她拒絕地緊緊閉起眼，好似一頭低吼著的野獸不准任何人靠近。

我是怪物啊！要是太靠近的話……

可是會受傷的。

只見嬌小的人似乎完全沒有聽進自己無聲的嘶吼，伴隨窸窸窣窣聲響， 樋口能感覺到一股暖源正一步一步逐漸靠近，還來不及反抗便被拉入懷中，彷彿在安撫由於作惡夢而驚喜的嬰孩，小巧的手在頭頂與背部來回輕撫，雖然很想掙脫逃開，但按兩人之間的體格與力氣差距肯定會弄傷對方，緊緊咬住的齒縫間漏出無奈嘆息，放棄了掙扎的軍人只能任由上方的人持續規律的輕拍，耳畔傳來的是輕如棉花落地的溫柔嗓音。

「沒事喔，已經沒事了。」

「美兎ちゃん，對不起……」

「就說了沒關係的，楓ちゃん是作惡夢了嗎？」見自己沒有回答，月ノ先是沉默了一會，深怕對方是在生氣的樋口有些畏畏縮縮地抬起頭，闖入視野中的那對深邃藍眸卻沒有一絲憤怒，反而是一如能包容一切事物的大海般溫柔寬厚。

「還是以前發生過什麼是？楓ちゃん願意說給我聽嗎？」

拗不過那鼓勵的語氣與微微發亮的眼神，樋口輕輕嘆了口氣表示妥協，她離開月ノ的懷抱轉而靠上牆邊，像是為了在腦海中喚起那些畫面而閉起了眼，開始慢慢訴說那段幾乎要被風塵的記憶。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天樋口所屬的分隊按照上級指示抵達指定的營地，恰巧今晚不用負責守夜的少女決定早早就寢好養精蓄銳，白天的行軍與為了熟悉營地的導覽早就將她的體力消磨殆盡，因此一躺上床沒多久後便陷入夢鄉，在寢室睡得正熟的銀灰理所當然沒能察覺到，潛伏於陰影中的威脅正逐漸逼近……

轟隆！

一震突如其來的過大衝擊嚇得水晶紫雙瞳猛然睜開，下個瞬間她迎來了人生中最想忘卻，無論如何卻也揮之不去的畫面——

映入眼簾的，是同袍滿是鮮血的放大臉孔，而樋口也是在那時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在震撼到極限的當下，是會驚嚇到無法發出一點聲音的。

只見那人的眼珠大大突出，好像隨時都會與腦袋脫離，嘴唇顫抖著一張一合似乎努力想要向自己傳達些什麼卻只能發出不成字彙的含糊嗚噎，但透過嘴型，她總算勉強讀出對方最好亟欲留下的話語。

快逃啊……

不久前還一同閒聊打鬧的同伴現在一動也不動躺在眼前，側頸處更不斷流出泊泊鮮血，樋口很快坐起身環顧周圍，才驚覺自己正身處於地獄中心：被砲彈炸毀只剩斷垣殘壁的基地、熊熊燃燒的大火與嗆鼻濃煙、人們此起逼落的尖叫哀號……

接下來的一切她其實不太記得了，只知道自己在一陣慌亂中好不容易找回佩刀，包含了要為同伴復仇的心情，她殺紅了眼，到後來刀刃穿過肉體的切割感、鮮血大量噴湧而出的腥紅、人頭落地的沉悶聲響，樋口都感覺不到了，她唯一知道的只有，要把跟自己身穿不同制服的人通通幹掉，唯有這樣，才能活下來。

「從那之後，我睡覺時就一定會握著佩刀，也變得很淺眠，常常因為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醒過來。」

「原來是這樣啊……」

宛如懺悔自己罪過的禱告者， 樋口仍舊低著頭，散落的銀長髮遮掩住了緊緊皺起的眉頭，不堪回首的殘破過往，鼻尖甚至都還能隱約嗅到一絲血味，但不可思議地，在娓娓道來的同時，原本沉重的內心好像變得稍微輕鬆了一些，她抬起頭，但仍舊不願看向一旁的巫女。

「抱歉啊，講了這種事……」

「怎麼會，楓ちゃん願意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喔。」

靜靜聽完對方的故事，雖然表面上看似平靜，神社的負責人，月ノ美兎心中其實正為這駭人的過往而震懾出一波波漣漪，她知道眼前的人，樋口楓是從戰場前線退下來轉而擔任鎮上駐紮隊伍的軍人，平時對方寡言沉默，獨自一人的高挑背影看來總纏繞著一股陰鬱氛圍，雖然一開始還認為會是難以接近的冷漠軍人，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後月ノ可以自信地說，樋口其實是比誰都還要心思細膩且多愁善感的人；她知道所謂的前線軍人肯定都抱有各式各樣血腥殘酷的過去，但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活生生血淋淋，她更難以想像，像樋口這樣溫柔的人，究竟是如何背負著這樣殘痛的回憶走到今天的？

月ノ沒有看向身旁的人，她想樋口大概不會希望被自己看見現在的表情，取而代之，她只是伸出手，緩緩地、輕輕地覆上了對方的。

「楓ちゃん是我的英雄喔。」

這大概是銀髮的人在冷靜下來後願意首次好好看向自己，那高高挑起的細眉與羅蘭紫的雙眼都在無聲訴說著深深地不敢置信，這反倒加深了巫女嘴角的笑意，移開視線轉而望向窗外高掛於夜空中的皎潔明月，輕如微風的話語比起回應似乎更接近自言自語。

「今天不也是楓ちゃん及時趕到才擊退了那個強盜嗎，我那時真的是快嚇死了。」

聽著月ノ的敘述，腦海不禁跟著回想白天的種種，當樋口在一如往常的時間點來到神社進行巡邏，卻沒有瞧見那總會在門口打掃兼迎接自己的熟悉人影，軍靴踩過佈滿楓紅落葉的步道，正納悶巫女明明平時都會把參拜神社的道路打掃得一塵不染，難不成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想到先前某次來巡邏時也是左顧右盼都沒能看見紅白相間的巫女服，在神社殿內繞了好一會才發現那躺在床上高燒的脆弱少女……思及此心底不安的陰影一點一滴擴大，軍人加快了腳步朝神社內部大步前進。

「給我站住！」

前腳才踏進神社本殿後方的神社人員起居間便聽見熟悉的嗓音，下一秒卻是一道陌生黑影迎面而來，而月ノ想必是發現了自己的到來，趕忙再次扯開嗓子大喊，樋口自然不會錯過其中蘊含的焦急與害怕。

「楓ちゃん！那人是強盜！快抓住她！」

那之後樋口不費吹灰之力便成功制服想要搶奪神社錢財的不法之徒，將人捉回鎮上的警局後以「加強神社周邊警戒」為由向長官的静凛申請為期一週的外宿，這也是為何從今天開始她會在神社過夜，果然在戰爭下社會的治安與人類道德的底線也會逐漸敗壞，想到今天萬一自己更晚才抵達神社的話……光是這個想法便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當然也不只是今天的事……」說到一半突然打住，而這拉回了樋口的注意力使她轉頭望向身旁的嬌小巫女，只見後者難得撇開臉有些害臊地抓抓臉頰，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般猛然回過頭與自己對上視線，「能跟楓ちゃん一起，我很開心喔。」

好像有什麼東西觸碰到了心底，就有如長年結冰的湖面上出現了一道裂痕，而底下的水流也因此開始逐漸動搖。

明明是想要推開的，友情、羈絆、感情這些東西到頭來只會成為綁住自己的絆腳石，明明是想要推開的，可每當對上那雙隱隱發亮的一汪蔚藍深潭，便彷彿有股難以名狀的引力在牽引著自己，察覺之時已逐漸陷入其中。

雙手已經沾滿鮮血的我，真的有資格接受這份溫柔嗎？

很快地敗陣下來移開視線，不知道所思所想是否全被看透了，面對自己的短暫回望，月ノ沒有點點頭也沒有出聲回覆，樋口只是感受到肩頭多了一份重量，以及她一直在渴求的一種溫暖。

時間不會停止腳步，一如戰火一旦升起，即使明天到來也不會結束，曾經犯下的罪過，更似乎永遠無法贏來獲得救贖的一天，在難得寧靜卻彷彿隨時會幻化消失的夜空下，兩人僅能以彼此作為僅存的依偎。